终究再也找不回
当年的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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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至今,那扇门依旧紧阖着。
那是一扇赭褐色的木门。门有些破旧了,深刻的纹路纵横交错,凌乱地覆盖在上面。
这扇门,就位于我和父亲的中间,隔着我和父亲。
一
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沿着叶脉与叶缘的曲线蜿蜒滑溜,聚集在树叶尾端的叶梢,越聚越大,直到叶尖负荷不了其重量而分裂并往下滴落,砸起了些许尘土,须臾之间便沁入了阴冷微湿的泥土中,之后消失,就这样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水珠甫落,又有新水珠从高一层的叶片落下,重新凝聚在叶尖,复坠在低一层的叶片上,周而复始。
此时,父亲穿着背心,赤着胳膊,手握胶刀,谙练地在因长年被蚀刻而布满斑驳皱褶的树干上用力地割,是那么的专注,一点也不颟顸。这让我想起了电视机上播映的那些历史记录片。蝗军紧握阴森寒芒的日本军刀,现出阴鸷如恶魔的眼神,朝被捆绑的青年的胸膛猛砍。然后,乳白的胶汁汩汩流了出来,就像那不停地从死于极度惊栗中的青年的伤口涌出来的血液。对,那是胶树的血,白色的血,静静地流淌、喷涌,浓稠黏腻。
“藏,你独个儿愣在……咳咳……在那儿干什么?”父亲低沉的声音夹带着干咳,在这静谧的胶林里显得异常响亮。父亲因患上顽疾而导致一直被咳嗽病给纠缠已有好些时日了,逾年的呛咳恍似挥散不去的寄生虫,疯狂地啃啮他仅剩的精神和体力。我曾经劝父亲到镇上的医院去看一看医生,然而父亲是个老古板,不信西医这种东西,坚持自己弄些土方吃。我劝了几次终于俯首称臣于父亲的顽固,只好请了村里唯一的中医师到家里替父亲把脉看诊。那中医开了一帖药方,给了我一些未知名的草药,要我用瓦煲每日依照份量煎了给父亲吃,临走前还嘱咐父亲不可让身子淋到雨。只是,父亲的病并没有好转,最近还咳得越来越厉害了。“咳咳……还不快去帮忙割胶?这边我负责,你去割那边。快,去去去。”
我提着胶灯,踩在胶林间布满苔藓的石块幽径上,走向胶林的另一头。四周黑黢黢的,在这阴暗而偌大的胶林里只能够看见盏盏微弱的胶灯在树丛里摇晃,忽明忽灭。我在黑暗中穿行,越过了一棵又一棵的胶树,每一棵橡胶都如枯木般摆着姿势,随着风吹而抖落枯叶,一种肃杀的气氛弥漫。我忽觉四周是那么的诡谲而熟悉。心坎某个被封锁多时的记忆似乎蠢蠢欲动。虬曲的胶树枝桠犹如探入记忆深层的触手,在努力地搜索记忆匣子中某个昔日的梦魇……
二
那是久远的记忆了。
像惊蜇般苏醒,我发现眼前漆黑一片。我真的不知道金乌何时西坠,天何时暗下来的。只记得午后躺在树枝上憩息着,或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是个预示与充满凶兆的夜晚。四周是广袤无垠的黑暗,只有些许月光缘着叶子的视角透射进来,微弱得近乎被黑暗给吞噬。随时伺机而出的恐怖仿佛就潜藏在这难以穿透的黑暗之中。我双手掰开枝干,幽幽的月光溜进了胶林里。那是一弯刃细的月牙,高高地嵌在天上,青冷冷地吐露锋芒,微许朦胧,绽放着末日般的靡丽。放下双手,月光又被重新合上的枝干绿叶给覆盖。我跃下树,转身欲回,蓦然惊觉,眼前的来路好像消失了,周遭都一模一样,黑蒙蒙冷飕飕。凛冽的冷风砭入我的骨髓,在与内心的恐慌交错下我禁不住全身颤抖。林中某处有兽悲声嗥叫,猫头鹰也配合似地尖鸣,声音相互颉颃,那呻吟般的哀调可以提供无数的诠释。
没有灯火的夜晚,苍莽的胶林宛如鬼域。除了流萤外,整个胶林就是如此幽黯。胶林里的那一点萤火时而停顿,时而快速穿行,幽蓝的光朦胧地映出树的茂密。我亟亟拣了一个方向往前奔走,倏忽察觉这胶林的夜里藏匿着一种看不见的隐秘事物,没有固定的形状体积。它是胶林的夜本身,或是某种鬼怪神兽,缄默地躲在某处不断地跟踪与睥睨着我。
我更加慌了,加快步伐,尝试在浩瀚的脑海中搜寻关于来路的印象,企图将那些零碎的片段给拼贴粘合。无奈一切依旧模糊不清。我这才惊觉这林子竟是如此硕大无朋,埋藏着一条又一条路,到处似路非路,害怕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树影叠叠,这儿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满腹冤屈死不瞑目的亡灵,隐蔽着无数无辜的生命被迫提前夭折的惊悸。每一棵树都是一个魂,我忍不住怀疑这些魂魄是否大白天附身于树内,到了这样的黑夜才四处游荡,等候孤独的过客。仿佛瞬间,我看到四周那些胶树变得面目可憎,张牙舞抓,魑魅魍魉横行其间,准备饕餮我的躯体。
我全身肌肉开始微微抽搐,不断地向前飞跑,叨念着胶林尽头稀落的灯光从村里一扇扇开着的窗户流泻而出。猖獗繁殖滋长的芒草在路上阻拦,像利刃划过,霎时留下一道道血痕。一阵痉挛与刺痛幡然而来,我跌倒在地,忍不住大哭起来,泪水从泪腺涌出,哭声回荡在林中,好似在寻觅聆听者和拯救者,最后被疾风给解放。接着一阵疲惫涌了上来,我渐感眼皮沉重,渐昏厥了过去。兽嚎渐趋沉寂,隐约中听到橐橐的胶鞋声由远而近,直唤我的名字,应该是父亲吧,过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晓了……
三
一阵风乍起,一张小水珠网从树上被吹落,落在了我的身上,也把我从记忆深渊中拉回现实。我回过神,伫立在一棵胶树前,准备开始割胶。
割胶于我而言早已然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母亲很早就过世了。从七岁开始,当别人还沉睡在梦乡时,我就天天随着父亲凌晨三、四点点着胶灯,挑着胶桶,拿着胶刀,披星戴月地赶到黑魆魆的胶林割胶。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在父亲的身边帮忙,久了父亲就让我自己到胶林的另一头割胶,一整夜孤伶伶的只有单调重复的虫鸣豸语相伴,以及胶刀在树身上划过的声音。
时逢新雨初霁,空气中水气一片,濡湿发黏。晨露未晞,脚下草丛里全是露水,沾湿了我的裤脚。
胶林里的蚊虫特别多特别凶,尤其是在这潮湿氤氲的夜里,蚊虫如附骨蛆虫般向我紧贴及纠缠,不管走着抑或是站着。纵使穿着长裤披着外套,削瘦的脸面并不能使蚊虫感到餍足。几只敏慧狡猾的悄然从领口与脖子的微缝间溜了进去,利用口针探入皮下微血管,然后再一滴一滴吮吸我新鲜的血液。我顿时感到全身奇痒难当,极度不舒服。
强忍麻痒,我用胶刀往粗糙且伤痕累累的树干表皮一割,随即一些胶液缓缓流出,一阵臭胶味扑鼻而来。胶液像昆虫一样沿着树干往下爬,终于爬进了胶杯里。
不知为何,今天一直有一种莫名不对劲的感觉萦纡脑际,蔓延至全身,一切都怪怪的,居然还触起了童年时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左眼皮瞬间一直在跳动。
真的,预感这真的是不祥的一天。
四
回到那间阴晦潮湿的小屋时已经是早上了。洗了澡,走出冲凉房,映入眼帘的就是父亲的房门了。自从我有了记忆开始,父亲于我的印象总是和这扇门相扣,分离不了。除了割胶吃饭上厕所,父亲从早到晚就一直躲在房间内,房门及窗户紧闭,日复一日。有时父亲呆在房内的时间太长,久到令我禁不住怀疑他是否在里面冬眠,忍不住想推开门进去看看。
然而,一念及此,父亲曾经无数次告诫的话语便缚制了我接下来要付诸的行动。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就三番四次吩咐过,不准打开他的房门,更不准踏进他的房内一步,表情语气是那么的严肃与慎重。
自此,那扇门后的空间就成了家里唯一的禁地。
父亲的严肃在使我畏惧的当儿也令我产生了漫无节制的遐想。小小的脑袋不禁幻想着门后是否囤积着数不尽的宝藏,抑或是豢养着凶残的毒蛇猛兽,又或者房内什么都没有,而父亲像个修道者般在房内闭关,因期间不能受到任何惊扰而禁止我踏足入内。
我曾尝试把左眼贴在门与墙之间的缝隙中张望着,欲觇窥房内的一切。然而缝隙终究太小,除了模糊一团的光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按捺不住日渐膨胀的好奇心,有一次我尝试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嘎吱一声,门居然锁上了,而那扭动把手的声音在阒寂的夜晚衬托下显得出奇的大,俄顷间房内传来父亲的声音:“什么事?”沙哑的声音有一种威慑,使伫足在门外的我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接着下意识仓惶地逃之夭夭。
其实这扇门就像一尊隔离神,也像围绕着城堡的沟壑,门一关,就隔离了在外的我和长年蛰居在内的父亲。日子久了,我也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有隔阂了。有时吃饭聊天,话题都是硬凑的;时间久了,话茬儿也消失了,滞留在空气中的,只有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静。
我转身欲回到房间,突然无意间瞥见父亲的房门只是虚掩着。那扇门似如妖媚的魔女在怂恿与诱惑着我,心莫名噗通噗通作响。我忐忑不安地在门上轻推,木门应手开启,顿生一种偷窥他人隐私的紧张感。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父亲的房间,十六年来的第一次。房内除了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外就是书架橱柜,横放直竖着各式各样的中文书。这些泛黄的书籍好像好久没有被翻阅了,繁衍了许多尘埃。我随手从一排看似一模一样的红色小册子中抽出一本来看,一些灰尘抖落,上面赫然印着《毛语录》三个字。将书本放回原位,再仔细往下看,发现到下一层的书架上竟是一整排的马列书刊,从《资本论》到《无产阶级斗争史》都有。其实我已然不是懵懵懂懂的小伙子了,对所谓的左派共产主义略知一二。我惊诧着为何父亲会有如此多的这类书籍,忽然看见书桌上有一张照片,好像有一种磁场的吸引力,吸引住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二男一女,全穿着暗绿的军服。其中一人是父亲,站在一对神态亲昵的男女身后,浅笑对着镜头,不知为何那凝结于相机快门下的表情和动作间中竟好似略带着一丝的不安。
不像是我熟稔的父亲。
我将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动到那对男女,灵魂倏忽在那万分之一秒被摄住了。我眼勾勾地凝视着这张照片,仿佛要将照片里的一切看穿。照片里那女子带着淡淡的笑容,眼角露出母亲般慈祥的眼神。至于那男子,头发微乱,粗眉大眼,浓眉之下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脸庞轮廓竟和我有几分相似。我这才发觉父亲是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细眼塌鼻,和我一点也不像。我忽感父亲于我竟是如此阡陌,我一点都不了解父亲。一种荒谬的想法随之而来,难道这对男女才是我真正的父母?
荫翳的阳光射过云雾,越过山岚,穿过叶隙,从窗户照了进来。午后的热风吹得窗外的绿叶左右欹斜,也撼动着我起伏的心情与思绪。我用力摇了摇头,尝试把这亵渎父亲的想法给甩开。于是,我匆匆逃出父亲的房间,关上门,冲回自己的房间。
左眼皮瞬间又再跳动。
这是今天第二次左眼皮莫名地跳动。
五
入夜,我忍受不住膀胱满满的胀痛,数度辗转反侧后,终于从迷散的梦中惊醒过来。房内灯火昏黄,一群不知名的蚊虫围着昏暗的灯泡兴奋地嘤嘤嗡嗡。我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准备到厕所解手。
走出房门,我踽踽独行在长长的走廊上。长廊上挂着两盏黄灯,暗黄的灯光把长廊上的一切事物都抹上了一层阴影,再放大扭曲,乍看犹如魔鬼的爪牙。
我拖曳长长的影子继续往前走。这时,我发现父亲的房门半开着,两个人的争吵声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似乎是命中注定般,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蹑足走拢房门,半个头偷偷探入房内。一个素未谋面、白发稀疏皤然的耄耋老者坐在椅子上冷笑着,而父亲则坐在床上,脸青唇白,枯槁的容颜似在颤抖。
“……你被捕后就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扣留营里,如瓮中之鳖,廿四小时马不停蹄地接收盘问与逼供。”老者接着严厉地说下去:“我知道你起先懵懵懂懂地装着无辜的样子,但你这个毫无忠诚的懦弱者,才坚持几天就屈服于那些内政部官员的淫爪之下!”
“我心里早就编了一套故事企图蒙骗他们……咳咳……但他们对我审了又审,完全不信我重复了千百次的话……”
“那为何你把党的资料泄露给他们?”老者的声音愈来愈大。
“他们不让我休息睡觉,从早到晚对我拳打脚踢……咳咳……最痛苦的是那种精神上的虐待,那时我已经快要陷入疯狂了……”父亲双唇微颤,有气无力地反驳道。
“就因为这样你就把组织给出卖了?”老者霍然站起,双眉颦蹙,两目血丝,满脸通红,瞪着父亲。“你知道组织里许多同志即使被酷虐至死,始终都是守口如瓶,坚持不出卖战友的吗?!”
父亲低头不语,老者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照片,并指着相片继续激动地直嚷:“你这个龌龊的背叛者!就是你一手把伟德同志和欣雅同志给出卖至死的!亏他们还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就这样轻易地出卖他们!”
正是早上看到的那张照片!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们……”
老者打断父亲的话,加重语气兀自说下去:“你过后还占有了他们的这间屋子和这片胶林,并继续欺骗隐瞒着组织,而组织竟然没有人怀疑过你。你对他们两夫妻感到非常的愧疚,所以私底下领养了他们的孩子,冒充他的父亲,屈指算来,那孩子现在也该有十六岁了对不对……”
在那一刹那的惊愕中,我觉得脑子空白一片,实在无法接收眼前的情节,心随着那些如针如刺的话语同时爆炸……
那老者和“父亲”接下去说了什么我全都没听下去。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子回到房间里的,只是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失焦地直瞪着天花板。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也不去理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勉强睡去。梦见我回到了小时候在胶林迷路的那段情景。我依旧在黑暗的胶林中狂奔,不一样的是,胶林却似乎一直向外扩延至无限大,永远也没有尽头。天宇翻腾,寒风呼啸,寒冷紧挨着我清癯的身子,风不时在树叶枝桠间拉出的诡谲节奏,添加了几分可怕之感。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前所未有地蚕食我的心。四周毫无人迹,已经没有人可以来救我了……
六
熹微的晨曦从格格的窗棂子及墙上的小豁口射了进来,射到我的脸上,我的眼眸里,亮光却令我感到一阵刺痛。我急忙紧闭双眼,挪了挪身子,才张开眼睛。窗外,袅袅晨霭在飘,在散,盘桓于天地间,不徐不急地消失在大地上。
我这才发现已经是早晨了。
一夜难眠,昨夜发生的事情仿若虚梦般,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我换了衣服,出了屋门,不由自主地朝胶林的方向走去。
胶林里偶尔传来胶籽爆裂的噼啪声,我不时踩到落叶败木的地面,发出籁籁的轻响。年尾的凉风萧瑟,叶子被风纠缠得疲惫不堪,三叶两叶地飘落。
“父亲”不在胶林里。
我走出胶林,沿着胶林边缘粼粼的溪流彳亍,终于看见了“父亲”。
正在淘水洗脸的他似从水光涟滟的溪面的反射中察觉我的到来,转过头来,忽然暴躁地对我开骂:“咳咳……你这死仔,昨晚死在梦里了是不是?你难道不知道凌晨要起来割胶的吗?真是白养你了……”
“你根本不是我父亲。”我不理会他的喊骂,径自冷冷说着。
四周气温遽然下降。
“你……说什么?”
“你根本就不是我父亲!”我火山爆发似地大吼。
“父亲”愣怔住了,接着气得手青筋峥嵘,倏忽上前刮了我一记耳光。
“你这个不孝子!居然如此大逆不道!你到底在瞎说什么?”
我一个跄踉,陡然歇斯底里地呐喊:“昨晚我全看到全听到了!你根本不是我爸爸!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就是被你害死的!”语毕,马上扯断挂在我脖子上的项链,狠狠扔掷到水里去,换来一阵涟漪及一丝水花飞溅而出。溪水荡漾,身影跟着波纹向四周扩散,模糊,消失,瞬间又缀合起来,水面归乎平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父亲”的表情僵硬在那一瞬间。时间也停格住了。
“那是你父母遗留给你唯一的东西。”沉默了一段时间,他盛怒下却显得平静,语气徐缓而沉滞,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哀恸。
我蓦然发觉这语气和表情似曾相识。
记忆的轮轴转动着,回到了一个熏风拂煦的早晨。那是我在胶林迷路的翌日。父亲把我带到胶林里,慎重地把一条串着几颗翠绿含黛的小珠子的项链交给我,要我戴上,然后对我说:“这是你过世的母亲留给你唯一的遗物,戴着它,就能保佑你永远平平安安,不惧怕任何妖魔鬼怪了。”
那时父亲原本瘦骨嶙峋的身子却显得如天神般庞大,表情严肃得令我不由自主地戴上它。
就是这副语气和表情了!
一股冲动,我转身飞奔回家,独留“父亲”在溪边。我不知道这还算不算是我家,一切都变得那么的陌生。
我躲在房间,关上房门,也把心门给关上了。
这天,直到晚上,“父亲”都没有回来。
只是大约在半夜一、两点时,我听到大门打开关闭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打门关闭的声音。
七
我接到“父亲”在胶林里晕倒然后被发现的村人送进镇上的医院的消息时已经是隔天中午了。我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处在昏迷的状态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一整天都在那条溪里泅游着,寻找着那条被我丢弃的项链,以致发高烧而晕倒的。
只是,“父亲”的高烧在持续一个星期不退后,他就这样地走了。
一切都如那晚的事情般来得太突兀,令我招架不住,接收不了。种种感觉纷至沓来,缥缈得有点虚幻。
得知“父亲”死亡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哭泣。
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触摸“父亲”那张黎黑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粗糙而松弛。嘴角微撅,似倨傲又安祥,好像完成了什么壮举一样。双眼阖着,眼睛似泛着潾光。
因为没有亲人,所以葬礼一切从简。
直到父亲举殡那天,一种莫名的悲哀侵袭了我的心,我不紧簌簌泪下。我不停说服自己他根本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父母的仇人,但泪水一直决堤般落下,最后不知道涕泣涟涟了多久,直到眼前一片空濛,隐约中听到前来出席的村人说:“唉,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成了孤儿……”
(其实,我早就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父亲。)
八
我徐徐打开了那扇厚厚的木门。
今天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天,这是我第二次进入父亲的房间。
我发现了放在书桌上的那张照片旁边的一张纸。
致志藏:
既汝已知一切,予亦不愿瞒汝。
汝本姓李,非张家子嗣。汝父李伟德同志乃予生平只好友,无奈局势所迫,以致予陷汝父母于囹圄之中。半载后汝父不堪酷虐,卒于狱中,汝母亦从夫而去。
此乃予一生最大愧疚,故得报应,长年恶梦连连,不得安睡。予尝终日而思矣,应将此事告知汝与否,顾恐汝得知后欲复仇,终不了了之。欺汝多载,亦实感有愧。
有感大限即至,故作此书,徒以汝有份知晓。汝看此书时予或已为阴间一鬼矣。
切记,此项链乃汝父母唯一遗留之物,盼汝克珍之为幸。
乙酉,十一月廿八日,来恩书。
而静静躺在这张纸旁的,就是那条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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