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比起《热带风雨路》,我更满意这篇,所以放在了《池苑六》。
当年在花踪新秀散文组,这篇进了决赛的最后讨论
看了报纸刊登出来的最后评审讨论,可惜原来最后因为字数严重超出而被淘汰
一想到就觉得好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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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黄昏。
父亲就这样子踩着自行车穿过满是落叶的人行道上。两旁的法国梧桐一棵接着一棵在秋风飕飕地狂吹下显得特别弱不禁风,又有更多的叶片打了卷儿,轻轻地从枝条上脱落,随着风忽飘向左忽飘向右地摇摇摆摆往下坠。一阵风倏吹,把撒在满地的落叶卷了起来绕了几圈落下,甫落地又一阵风把落叶吹离原地,似不让其有任何残喘的机会。
自行车的黑轮子辗过地上褐黄干枯的落叶,遗留下的是一条条深褐带黑的线条痕迹,脆弱的叶子不时沙沙地响,只有等待被清道夫扫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偌大的城市似无一人对那些落叶被蹂躏践踏的遭遇尔后被遗忘消失的未来深表同情。唉,命贱的可怜物啊!
父亲想着,难道他比那些落叶好多少吗?浑浑噩噩过了十三年了。母亲逝世的伤痛对父亲、对我而言已经有点麻木了。这十三年里,父亲完全没有真正开心过,过年过节也没有,一次都没有,恰似路旁那棵无神经系统的老梧桐,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毫无反应。
我默默地坐在自行车的后轮上那一层由几枝已长满锈斑的铁条所组成的位子上,默默随着父亲向前行。身上的小夹袄在这种天气下显得有点单薄,迎面拂来的寒风直透夹袄,令我直打哆嗦。过窄的人行道被过多的自行车给阻塞。在前端的自行车停下来等待交通灯转绿的当儿,却有越来越多的自行车从后端驶来,加剧了堵塞的情况,形成一条越排越长的车龙,宛如下雨时雨水落入那条被堵塞的江河,结果积水愈来愈多以致差点溢出水堰成为洪水,而在交通灯转绿的那一瞬间水流却又迅猛地向前喷射出来。
我们刚从坟场回到大伯家。
父亲在母亲辞世时就已经失业了。母亲死后,父亲为了保存母亲的尸体而坚持墓葬,却为了购买这块地而把那间破陋的半木制房屋卖掉。卖了房子后,父亲和我已然囊空如洗,无家可归矣!爷爷遗留给父亲的那辆自行车是他唯一的财产。为了生活,父亲曾打算卖了那辆自行车,一念及此却会突然感到爷爷冷峻锐利的目光射向他的脑子里,扎在他的心里,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幸好还念有一点兄弟之情的大伯与父亲约法三章后,答应让我们父子俩住在他家。父亲和我同睡一个房间。那是一间由储藏室挪出来的空间加装窗户改成的睡房,斑驳的墙及墙上的豁口仿佛告诉了我们它的年纪和所受的待遇。
从门口踏入大厅,映入眼眸里的便是大大的一个神台。神台上的正中央是一尊观音像,神像旁边就是爷爷的神位,而神台的下方则是土地公的“居所”,却不见母亲的神位。这是约法三章里的第一章:不准安放母亲的神位于大伯家中。理由却是:已经没有位子再安放供奉祀的神位。没办法,寄人篱下,大伯这样说父亲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和大伯大吵一顿吧,人家肯让我们住下已经可以偷笑了,还能怎样?
父亲的执着大概始于此。在市郊的坟场陪着母亲,守着母亲已然十三年了。对,一守就守了十三年。坟场只是在公路旁的一个黄土斜坡,没有规划,没有整修,墓地也是随选随葬。这座坟场已存在大半世纪了,早在我出生前,也早在父亲出生前。父亲当初因这里较为廉价而选择买下时,这里已有些许荒芜,茅草肆意丛生,张牙舞爪,已有把四周围的坟墓吞噬之势,正待时机一到,猝不及防地举兵侵袭以替代而之成为坟山的新主人。只有母亲的墓,方圆一米内杂草全无,四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只因父亲自十三年前便已日日夜夜风雨不改地前来上坟打理。
母亲逝世时我才四岁。母亲的样貌在那个四岁的小不点心里已经稀薄,像雾中的一袭幻影,更何况是母亲生前的种种和逝世时的情节。只有父亲那双哭红肿了的眼睛,还有殡仪馆里那种凄切抑郁的气氛仍淡淡地留在那小小的脑袋里,却又广袤无垠的脑海里。那一点的痕迹时常躲在我记忆的匣子里,有时候任凭我怎么努力地寻找都找不到,有时候却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跳出来,涌上心头,我就会感到莫名的哀戚,一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有时候身体感到一阵痒痒的,东抓西扒却找不出搔不到痒处,反而愈抓愈痒,并蔓延至四周围。倒是父亲晚上常梦呓般地对我说志藏啊,你阿母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美丽大方温柔体贴和蔼可亲……
父亲对母亲的赞美形容使对母亲没有半点印象的我在心中塑造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想母亲。母亲的形象是我从父亲的嘴里虚构出来的,也一直相信我的母亲就是这个样子的,虽然随着年龄的渐增,我已慢慢地发觉一些破绽和被父亲夸大的部分。
不知何时,秋雨窸窸窣窣地下了。
父亲弯着腰,步履蹒跚地来回打扫屋里的各个角落,这是父亲与大伯约法三章里的第二章。父亲目前是个派报员,每天一大清早天光尚未放亮之前便已踩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到报馆去领取报纸,把一部分的报纸放在身前,其余的绑在自行车后,然后挨家挨户地派过去。下午,父亲就踩着自行车到垃圾堆去拾荒。三四点左右,父亲就到坟场去陪着母亲。等到五六点天暗了,父亲又赶着回大伯家打理家务。就这样周而复始,连憩息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忍再看父亲脸上那被岁月被风霜所爬出的淡淡线条。于是乎,我转头看看窗外秋夜的景色。秋夜的苍穹是那么的黯淡幽邈,吸引我的目光的却是那棵老桐树。渐秃的老桐树看着那如金箔般的黄叶被朔风吹走,有如一位慈爱的母亲欲拥那早夭的孩子,却感到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孩子的离去,最后只留下孤零零的秃枝在寒风下颤栗。落在树上的雨点化为水珠沿着树枝来到枝头,接着一滴一滴间歇地落下。那是桐树在为自己的命运啜泣,在为孩子的离去感到不舍而情不自禁地淌泪啊!
曾何几时,我也深刻地感受到这种不舍之心。那是在我最初仍未忘记的记忆中随父亲到坟场去祭拜母亲。离开坟场时的那种不舍,以及隐约地感到母亲对我的离去的不舍。长大了之后,我虽然一直认为那是我幼小的心灵所筑起来的幻觉,心灵的深处却又希望那种感觉是真实的。
四五岁时对墓地的记忆似已不复存在,只有从六岁的清明节开始才一寸一寸地把印象堆积起来。六岁的清明节算是我度过最难忘的清明节,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后来已把到坟场祭拜母亲变成生活中的一部分,与墓茔结下了不解之缘,和父亲一样。那年,我就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自行车后的位子上,让父亲带我到坟场去扫墓。不知已度过了几个春秋却仍屹立在那的坟山在我的印象中就好像一个已暮年的彪形跋扈汉,失去了昔年的豪气威猛。遥遥地望过去,凌乱的坟墓仿佛是许多彼此守望着对方的老人,不知道已守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没有亲人为他们打理,只能让微风梳理着自己,潇雨洗涤着自己,再把长长的野草当衣穿当被盖。
母亲是被葬在马路与斜坡之间的那块小小平地上。墓旁是一棵种不到两年仍然矮小的柳树,据父亲说,他之所以会种下这棵垂柳是因为垂柳乃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植物。让这棵垂柳陪伴在母亲身侧应该能为她消除寂寞吧。
跪在墓前上香时,我眼勾勾地盯着墓碑上母亲那黑白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凝视母亲,仿佛要把照片里的一切,母亲心里的一切看穿。照片里母亲那淡淡的笑容依然如故,我却突然瞥见母亲的眼角露出一丝慈祥的眼神,嘴角微颤,好似在对我说,志藏,别让我和你老爸失望呀!我的心泛起了涟漪,怦怦地跳,不知是因为害怕抑或是兴奋。这种感觉却使幼小的我立志以后要天天随着父亲前来祭拜母亲,而我在升上初中后也开始做到了。
我在回忆的深渊里被甫把屋子打扫完毕的父亲拉回现实。当晚,在寒冷的夜气中,我瑟缩地做梦,梦见母亲走到床边为我盖上多一层被子……然后画面一转,又梦见母亲的绰绰影子站在坟墓前,逐渐消失……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转瞬间已是清明。
我依旧坐在自行车后随着父亲到坟场去,所不同的只是我们是在黎明时前去的,那是父亲突然的决定。分不清哪是烟霭哪是晨雾的白色气体恰如坟山的皓首,袅袅地索绕着令坟山显得白发皤然――坟山似已变得更老了。雾啊,把大地的万物笼罩着,只使人苦闷,使人颓唐。只有稀稀疏疏几朵粉红色的杏花从茅草丛里挣扎出来,再从雾里冒出来,盛开着。母亲墓旁的垂柳长高了不少,细长垂落的树枝已然遮住了墓碑上母亲的半边脸,却不复前几年的葳蕤。四周一片阒寂,只有几只啁啾的黄莺为寂寞的坟山高歌。
母亲仍旧以淡淡的笑容招呼着我们。我机械人般地在熟稔的墓地帮父亲拔草、点蜡烛、摆祭品、上香、焚烧冥钞,脑中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想着明年的清明节会不会和这年一样在早晨扫墓。若我知道这是最后的一个清明节我为母亲扫墓的话,我就不会如此心不在焉了。在多少年后,我一直引此为遗憾,对此耿耿于怀。
清明节后,因为六月份高考的跫音已渐渐逼近,父亲毅然阻止我再去祭拜母亲,我也一直呆在屋子里做最后的复习冲刺。不过在高考的前一天,我却趁父亲不在时,跟大伯借了自行车,悄悄地冒着雨到墓地去祈求母亲的保佑,任凭瓢泼大雨打落在我的身上。站在母亲的墓前,我又隐约地听见了风雨声中夹带着母亲的声音,而且逐渐临近──又是那句话:志藏,别让我和你老爸失望呀!然后,声音又逐渐微弱,终于消失在风雨声中。直到半晌,我才回过神来……
那天,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大伯家,整个身体软绵绵的,似乎病了。我洗了澡换了衣服,勉强拿起物理课本想复习,却整个人倒在床上。我梦魇了,不知是否因为厚厚的书压在胸膛上的缘故,我在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东西拿开。
结果,高考成绩放榜时,我只得了四百五十多分,离我最低的目标六百分相差了一百五十多分。这样的成绩,连省内的重点大学的文科录取分数线都不到,何况是北大。我失望了,彻底的失望。我一针一线所编织的梦想和希望就这样瞬间被撕裂,自信心宛如一粒漏了气的气球,不断萎缩。
我居然有点怪母亲,怪她没有在高考时保佑我。我对母亲那完美无瑕的幻想开始瓦解,开始有了瑕疵。我知道我已亵渎冒犯了母亲,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直到父亲接获市人民政府的通知,说为了扩建马路,那块平地上的坟墓,包括母亲的坟墓在内,必须在两个月内全部无条件迁走,逾期一律当作无主坟处理。迁走?哪来的钱迁走?父亲的心情跌进了谷底,曾经一整天内不吃不喝,只是一直坐在母亲的墓前,用那双空洞的眼神望向墓碑,似在向母亲诉苦,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陪在父亲的身侧跟着一起伤心。我对母亲的不快,不知何时已瓦解得无影无踪了,只感到一阵烦乱。

待我的心情稍微平复后,我已看开了,没有表现得很喜悦,也没有极力反对父亲的决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迁走母亲的坟墓。我不禁对此举感到诧异。我蓦然惊觉,这是命运!
父亲和我斟酌后,决定把母亲的棺木尸体迁葬到不远处一个农村后的空地上,却把母亲的墓碑一起带到马来半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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